【梨园】不信(下)
[4]
印象里他被女生抱过两次。
一次是高考过后沈琼给自己所谓的“礼物”,还没反应过来就莫名其妙的抱过来,黎簇一直在想她知不知道自己的丝质吊带裙布料有多薄,隔着灰色的卫衣他都能感受到只属于女孩子的绵甜柔软,害他一下子红了耳朵尖。
第二次还是沈琼,她依旧不打招呼的突然袭击,在汪家基地拥挤杂乱的幽暗房间里,借着一炉星火一盏孤灯,也不嫌他衣服上蒙了多少土不管不顾的抱上来,在他耳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她会保护他。
黎簇不信任何人。
却在苏难问他为何把定位暴露给沈琼的时候毫不犹豫笃定的说“因为她是我的人。”
他甚至说不出他为何这么信她。
一个假的青梅竹马,一个汪家人。
黎簇后来也有想过,他是不是真的只是仗着人家喜欢自己。
他又摇摇头。
可能只是因为她那一句。
我会保护你。
[5]
黎簇第一次过有生日蛋糕的生日是在汪家,沈琼给他过的。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男孩子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笑得真心实意。
也是女孩子第一次偷偷的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沈琼问过黎簇几次“你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话,在各种各样的假设之下,在能否见到明天都不确定的每个今天,她问过。
黎簇的答案不管几经波折拐了多少个弯,最后都是一个字“会”。
这个时候她总是笑着的。
笑得害羞但是好看。
是姑娘隐晦却又大胆的小心思。
黎簇看着这样的她会慌神儿,愣好半天然后于心不忍。
他是掺了谎的。
掺了几分他不清楚。
后来每次她问,少年沉默好久都会说出一样的答案,有一次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笑笑就过去,而是小孩子闹别扭一样的说他骗人。
黎簇后来想想,那是在给他机会。
即使最后她认真的对他说“我求你,别骗我。”
他也仍旧面不改色。
“我不会骗你的。”
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信手拈来,在汪家这滩浑水里也能翻云覆雨然后片叶不沾身的全身而退。
可是他算漏了。
沈琼在吴邪的周密计划里是他打入汪家的棋子,在他大脑的关系网里却没办法分类。
沈琼是那个漏项,是缺口。
最开始这是他演给汪家看的,给他们演一出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狗血八点档,让他们都以为沈琼就是他的弱点软肋,她就是让他乖乖听话的底牌。
让他们以为,他所有的眼中含泪,眉目温柔,所有不自持想索要的亲吻,所有不是情话却暧昧万分的言语,全都是真的。
他喜欢沈琼。
也是真的。
这是最开始最初的计划。
[6]
黑课对决的时候他们给过彼此承诺。
少年抵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在地上,人却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笑着看她,“你说过,打赢你就亲我一口。”
“怎么,想反悔啊?”
黎簇很好看。
整个人都是干净的少年气。
但沈琼不傻。
少年挡住了她上方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披着金色的亮边,整个人背光而向,带着调笑唇角弯弯的望着她说着死皮赖脸的话,她一瞬间有些不清醒,恍惚错愕脑海中时光的马匹飞奔而逝,一路马蹄声混着上课铃和四楼扔下的考卷散在她的记忆里。
眨眼过后,看着男孩子撑在自己身旁的手。
她又清明了些。
她装作要亲他的样子慢慢的直起身子,趁着一个空隙踢了他一脚。
特殊部位,大概有一会儿能站不起来。
有时候他演的有些蹩脚,但她嚼着嚼着竟也觉出可爱来。
黎簇小孩子心气儿幼稚鬼的时候,她尤其不擅长,相反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些暧昧的不得了的话沈琼一眼就看出来他内心分明毫无波动一马平川。
他们之间太复杂。
他护着她,以自己做筹码和汪家做交易任任何人看来都会觉得他们交情不浅。
沈琼觉得这是黎簇最狡猾的地方。
以命相抵。
这是只有两种情况能做出的决定。
一个是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
另一个是。
她不敢想。
她不信。
她无数次想起少年揩去她嘴角血迹时的眼神,眼里的血丝还有瞬间就要落下的泪。
他那样看着她。
像看着一件被别人破坏的只属于他的珍宝。
她在一瞬间就真的以为,指尖触及脸颊的柔软温热,揩去血迹时的不忍和心疼,连同他看向自己映着自己浮动身影的眼眸,全部都是真的。
可是理由是什么。
他分明没有绝对的胜算。
他也不可能喜欢自己。
喜欢这个词用在这里都过分得要命。
有些东西求不得,有时候他却偏偏又让她产生错觉。
她怎么不知道黎簇为什么而来。
她全都明白。
[7]
最后一次黑课对战,他压着她刀放在她颈旁一寸的位置。
“如果通不过测验——”
“我会怎么样。”
她听到这句就认命的闭了眼,没有犹豫一下。
这和她料想的结局没什么不同。
她设想的结局里,没有她活着的版本。
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却彻底的让她动摇。
“无论发生什么,我只当你是沈琼。”
“我会带你走。”
她止住想落泪的酸涩,闭上眼迎上他未落下的吻。
在黎簇对她说过的百十句飘着甜味的言语里,唯有这句她确定是真的。
她不去想他的亲吻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不去分辨他眼神是深情还是逢场作戏,甚至对她曾经设想了千百万遍的结局萌生了些许侥幸。
在囚禁她的幽暗瓦房里,光束就这样透过屋顶一个微小的裂隙倾泻而下,她得以窥见一隅天光,得以呼吸外面的空气。
她真的相信,他会如约带她离开。
她也知道如果不能两全,一定要确保他活着。
让他一个人离开。
他们的约定像阳光下闪着亮光映着世间万物的七彩肥皂泡,在沈琼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只要想到这一句,就能抓住一缕飘渺破碎的希望。她会反复念好几遍,把它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再重新躺回被汗水浸湿的枕头,蜷缩着融进无边的暗夜里。
后来她知道他们相处的时间大概不多了,她开始彻底丢掉女孩子的那些害羞矜持,不厌其烦的反复问他会不会喜欢自己。
少年每次都顶着那张顶漂亮的脸一本正经的说谎。
“会。”
明知故问。
沈琼把自己折了进去。
一开始全都是计划。
她以沈琼的身份接近他是计划,打乱他平凡的日常是计划,让他去大漠下古潼京是计划,拉他进入汪家是计划。
但给他过生日不是计划。
遇到危险掩护他不是计划。
舍命相救不是计划。
喜欢他。
也不是计划。
她沈琼是吴邪摧毁汪家的宏图大业里的一颗棋子,也是汪家自以为牵制黎簇的棋子。
自始至终,她的命运从不在自己手里,她接任务,执行任务,一桩完事儿就忘个精光。
她是汪家的刀,是枪子儿。
却从来不能为自己活着。
直到她不久之前接到的一个任务,让她扮演一个男孩子的青梅竹马,她开始只觉得有意思。
等到她下了车,那个男孩子从窗户一声声叫她名字的时候。
她开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最终成了不顾一切扑向篝火的飞蛾,永恒的拥抱了她的光束。
连同沈琼这个名字一起化在了烧灭的灰烬里。
[8]
她最后一次问自己那个问题的时候,黎簇记得特别的清楚。
他们秘密训练结束,俩人偷偷摸摸的准备回基地,半路遇到了夜巡的汪家人,情急之下他一把拉过沈琼躲到墙后的隔间里。
周围太安静。
呼吸声和心跳都衬得一清二楚。
两人屏气呆了有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远了黎簇才往外稍稍探了探脑袋,确定那人确实走了才松了一口气。
“诶他走了走了,我们——”
少年语气轻快的不得了,急匆匆的回头看自己身旁的姑娘。
却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没了声音。
他转过头下巴快要蹭上她的鼻尖。
黎簇这才看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下意识的贴紧了后面的墙,眼神有些不自在的飘了半天,又小心翼翼的去看沈琼。
女孩子矮他一个脑袋,稀碎的短发蒙了些尘土,挡住了脸上的表情,他却还是看见了她红得发烫的耳尖,像是白瓷上的一点朱红,连带着脖颈都铺上了绯色,即使在昏暗的夜幕里也扎眼的不得了。
黎簇忽然就想逗逗她。
少年把胳膊撑在她耳畔,低下头弯了唇角——
“怎么,害羞啦?”
沈琼没有抬头看他,扭头就要走。
“诶诶诶——”
他撑起胳膊挡了她的去路。
“跑什么啊!”
女孩子细软的头发扫到他的手臂上痒的不得了,他却顾不上,一心想看她红透的脸。
沈琼抬起头瞪他,“你放手。”
“我不。”
“你放不放!”
“我不——我靠你还真咬啊!”
黎簇的胳膊上不深不浅的印了一排牙印。
他揉着胳膊对上沈琼的眼,姑娘轻描淡写的来了句。
“早点听话不就没事儿了。”
不是,我说打不过你你还真信了是吧。
沈琼又要走,黎簇抬起腿挡她。
她回头看他,少年好整以暇带着点撩拨的骄傲,笑得璀璨,“走啊——”
少女一脚就踢过去,他迅速收回腿伸手揽过她的腰。
空间窄小的很,他这么一搂,她就完全陷在他怀里。
任凭她怎么挣都挣不开。
“诶诶诶行了行了别动了——”
他钳住她乱动的手一并握到身后。
“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
“我没有。”
他胳膊又收紧了些。
“得了吧,你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嘴硬有意思吗?”
沈琼抬起头。
男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她初次见他的时候。
少年人的清澈见底。
还有风一般的灵动和骄傲。
恍惚咫尺就回到几个月之前。
这本是他该有的样子。
她心底突然就塌陷了一角。
无数个噩梦的结尾,都是这个原本给她世界带来缤纷色彩夺目光芒的少年,了无生气的安静的躺在地上,像撞向透明玻璃之后骤然坠落的飞鸟,一动不动周身冰冷。
她总是被吓醒。
黎簇。
黎簇。
黎簇。
沈琼重新望向他的眼。
少女突然伸手环上他的脖子。
手指拂过脖颈的皮肤带着隐匿的灼烫,她穿过他的发,和自己的另一只手交错相叠。
沈琼踮起脚凑近他,声音悠悠的。
“我承认的话——”
“你就会喜欢我了吗?”
她不再假设。
现在她问的这句话,所有的条件前提都指向现在。
毕竟这个条件,她早就达到了。
黎簇被她突然的靠近吓得一怔,手也不自然的松了些。
他被她的呼吸搞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脖子那里温热一片,连思维都黏糊起来。
吴邪杂七杂八的叮嘱和暗藏在心底某个角落里蓬勃而出的汹涌撞的他头晕。
他脑子里的一个想法在混乱之中愈发清晰。
他知道不该。
但是想做。
也只片刻不过。
就在他要俯身下去的时候。
周身的柔软温度就像海水退潮一般的撤去。
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视线都模糊着,对不上焦,跟不上。
沈琼站稳了离开他一步远,背贴上后面的墙壁。
女孩子牵起嘴角,迎着一墙之隔的隔离带上偶然洒落的三两灯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她浅浅的笑。
浅过柔柔春风吹过初融冰河酿出的细波。
轻声说着。
“看吧。”
“你不会。”
[9]
他总是记起这一段。
比起自己声嘶力竭一遍一遍的用刻刀把心掏空温习她的死亡还要经常。
她柔和的快要融进这模糊不清钩连着霜雾的暖光里。
却那样笑着。
他那个时候分明不清醒。
偏偏在她看来却清醒的不得了。
能够坦露执手的机会并不多,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注定是无疾而终的最后一次。
他们本就不该有普通愉快人之常情的结局。
黎簇后来经常一个人去喝啤酒撸串。
他也遇到过几个好看善良的姑娘。
可是沈琼离开的方式实在是太过浓墨重彩。
她的全部从稀薄的记忆里慢慢渗透揉入骨血,留在黎簇的18岁19岁20岁21岁。
黎簇在22岁的生日时给自己买了个蛋糕,他看着蜡烛沉默了一会最终点燃了一根,给对面的一个空杯子倒上了啤酒。
“我没什么愿望。”
“不如你当面再问我一次那个问题得了。”
“我这次一定好好回答你。”
他吹灭了蜡烛,又点燃一根,看着对面默然的空气。
空茫而温柔。
“绝对——”
“不骗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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